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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 。欢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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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是习武场,晚媚对姹萝,宿命一战。
有谁人观战已经不重要,重要的是输赢和生死。
姹萝没有废话,长袖翻转迎风而来,一出手就是杀招。
晚媚定定,等那流云袖已经到了跟前,这才将鞭抖起,使出了第一式穿云破。
只剩五成功力的姹萝,内力还是在她之上,对敌经验更是她所不能企及的。
所以姹萝信心满满,过得十招之后,左手流云袖堆浪,层层阻住了鞭的去势,而右手在袖内翻转,催动长袖伸展,象匹白练般直往晚媚胸口拍去。
晚媚还是失神,好像魂魄不在,鞭法也有些凝滞。
姹萝眼里流过七彩,唇角勾起个妖娆的笑,柔声道:「你死之后,我会让你的影子生不如死活着,人间地下,要你们永不相聚。」
晚媚受创,人疾步后退,可神色还是平定,将鞭尾扬在空中,曳出一条无声的黑影。
神隐鞭法最后一式,天光尽。
时至今日,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什么叫做天光尽。
刑室里面相拥,小三冰冷的手,抵在她颤抖的掌心,内力汹涌而来,那一刻的她,就听到了绝望在命运里狞笑的声音。
天光尽,绝望无声,就如同眼前这道鞭影,悄无声息已经到人心头。
「好鞭法。」鞭尾扫到跟前时姹萝扬眉,将袖卷成一个漩涡,阻住了鞭的去势,笑意更浓:「可惜的是你底子不够,可惜你那伟大的爱情让你心太急。」
晚媚冷脸,眼斜斜看她,片刻的寂静之后,里面突然杀出一道厉芒。
就在这一刻,她的内力暴涨,神隐便象游龙,劈开了姹萝的流云袖,一击而中,象千钧之雷劈上了她眉心。
姹萝立在原地,那个笑还在眉眼间流转,七窍却已经缓缓流出血来。
晚媚的神隐是毫不停顿,上来挽个鞭花,牢牢套住了她颈脖姹萝咳嗽,张嘴鲜血狂涌,却仍笑得无比妖异。
「内力一夜之内大进,只有一种可能,是你的影子将功力传给了你。」她边笑边看晚媚:「那你就应该知道,失去功力中了噬心蛊又在受刑的他,是必死无疑。」
晚媚艰难地呼吸,将鞭收得更紧,道:「必死无疑的不是他,是你!」
姹萝还是笑,意识渐渐涣散,连举手的力气也无,却保住了那个讥诮的笑意。
「记住我不是败给你,是败给刑风。」死前那一刻她仰头,七窍鲜血淋漓长发倒飞,模样就有如修罗:「记得告诉他我不悔悟,死后仍将继续诅咒,诅咒这世上有情人和我们一样,最后都不得善终!」
生时作恶死时无畏,她倒的确是个魔物,不折不扣的魔物。
晚媚不语,咬牙发力,将神隐收紧。
姹萝颈骨应声折断,倒地时阖目朝天,长发上鲜血纵横,就地开成一朵邪恶的血罂粟。
头顶青天破晓,第一丝光线终于挣扎着突破重云。
晚媚赢了。
一顶黑色的软轿吱呀呀而来,来得不早不晚,恰巧是输赢分晓这刻。
从始至终,轿里的公子都只是个看客,一个了然一切的庄家。
有人将姹萝的尸身抱到轿前,割破她手腕,开始给她放血。
鲜血再一次将场地浸没,公子从轿里伸手,在姹萝腕间拂动十指,真气缓缓流动。
血流尽时十指也停止动作,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蛊虫落在了公子掌心,被晨光映照,隐隐流出七彩。
普天之下只得三只,能克制百蛊增人百年内力的蛊王,如今就这样被他握在手心,有点百无聊赖地把玩着。
「百蛊之王,原来就长这模样。」他喃喃,朝晚媚招了下手:「伸手,记得内力倒流,我把它给你种上。」
晚媚顿首,依言伸出了手腕。
蛊王潜进她血脉时众人跪地,齐声称颂:「恭祝新门主荣登宝位!」
一切都象场虚无的梦幻。
晚媚始终低头,象被定身,直到公子声音清冷说了句:「现在你已经是蛊王的新主人,百蛊皆服,当中包括那条引虫,噬心蛊已经失效。」
一语惊醒幻梦,晚媚双目亮了起开,开始朝刑堂狂奔。
刑房,光线昏暗,满室都是血腥味。
刑风埋头,拿笔沾碟子里的鲜血,在新做好的团扇上面写诗。
一首五言绝句,二十个字,他却写了很久。
写完之后他在原地静坐,额角白发轻轻拂动,很耐心的等待结果。
结果半盏茶后来了。
晚媚活生生地立在他跟前,声音打颤在问他:「小三呢,他人在哪里?!」
晚媚生,那么姹萝就死,结果并不出乎他意料。
他还是平静,将半旧衣衫掠了掠,擡头,看住晚媚眼睛。
「小三死了,昨天他将真气渡给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,他是绝无生机。」
这一句说完满室寂静,他们甚至听到了彼此血液流动的声响。
晚媚觉得自己踩上了云,人和心都一样缥缈,连说一句话都已经不能。
「他的尸骨在哪……」许久之后她才听见自己发问,声音遥远象在天际。
刑风不答,将手拢进衣袖:「小三死前有句话让我带给新门主您,他说他终不负你。」
晚媚的心应声碎裂,恨极痛极甩起了长鞭,『忽』一声扫下他脸上一条皮肉。
「我问你他的尸骨在哪。」她高声:「你记住我没有太多耐性。」
刑风冷笑,额头鲜血滴落蒙住了他眼,他就带着血色看住晚媚:「那么门主你可知道,我也曾是姹萝的影子,也曾和她甘苦与共,发誓永不负她。」
「我问你他的尸身在哪!」晚媚又是高声,皮鞭如雨落荷田,一记又一记落在刑风肩头。
到最后刑风体无完肤,她都以为再也要不到那个答案,却看到他终于自袖拢里抽出了手,对着四壁遥遥一指。
「看见那些血迹了吗?」他沙哑着嗓子笑得邪魅:「看清楚了,这里四面墙上到处都是,每一处都沾着他的血肉,至于骨头嘛,我已经让人碾成粉,早就喂了狗。」
「您为他收尸吧门主,为这个血肉成泥也不曾负您的影子。」见晚媚失魂他又靠上前来,贴住晚媚耳根,一字一句求死无畏。
晚媚在原地抽气,最终却不曾哭出声来,只是上前抚住了墙,手指滑过那些暗红色凝固的血肉,就如同滑过那些形影相偎的岁月。
耳畔刮过夏风,她依稀听见了那夜秋千上小三的耳语。
——我不会负你。
你放心我不会负你……
一诺虽轻却如山,他的确是个君子,不枉不负深情如斯。
昨夜那最后的一笑仿若还在眼前。
无力至极苍凉至极的一笑,却是在让她不放弃希望。
是在说:也许他能撑过这夜,那么他们就真的战胜了命运。
「命运……」念及这两个字晚媚痴狂起来,鞭如狂风横扫,每一下都深深击进刑风血肉:「命运就真的不可战胜吗?你既然也曾爱过姹萝,那为什么就不能将心比心,放我们一条生路!」
刑风不争辩,只是沉默,动也不动任那鞭声呼啸。
血肉在刑房四溅,一路猩红,打湿了本已干涸的四壁。
晚媚突然猛醒,将鞭收住,挽一个鞭花托住了刑风下颚,冷冷看他:「你在求死是吗?虽然对你的主子失望,但仍想下去陪她。」
刑风身子微晃,垂下眼帘,许久才道:「你错了,我没有资格对她失望,只是觉得她的罪孽应该到此为止,如此而已。」
晚媚闻言拧眉,拧成了一个邪恶的结。
「那我就不让你死,让你生不如死,让你们人间地下永不相聚。」
说这句台词时她隐隐微笑,恍然间已是又一个姹萝。
刑风黯淡无神的眼却在这时亮了,里面跃出道雪亮的光,杀进晚媚深心里去。
「恭喜门主成为又一个姹萝。」他轻声,那话却力有千斤:「我想小三应该庆幸,自己没有变成第二个刑风。」
晚媚心神一荡,眼里的魔意因为小三这两字顷刻破碎。
神隐又被挥起,这一次是直指刑风心脏。
发力之前她看住刑风,看他半头的斑驳白发和眼角鱼纹,叹了口气:「姹萝这样一个人,却有你这般爱她,可真真是没有道理。」
「当然是没有道理。我愿意下去陪她,就如同小三愿意为你去死,只是愿意,没有道理。」
刑风神智清明说了这么一句,最后一句。
神隐破风而来,穿过他心房,终结了他的苦痛。
刑房之内万物皆空,只得他那一句久久回荡。
——「当然是没有道理。我愿意下去陪她,就如同小三愿意为你去死,只是愿意,没有道理。」
※※※※
听竹院,竹浪静,晚媚更静,蹲在地间,只是抱紧那把团扇。
扇子是她在刑房捡的,一看就知道是人皮扇子。
皮子上面有颗她熟悉的红痣,原本长在小三胸前。
一把用小三皮子做成的团扇,这就是刑风留给她唯一的纪念。
「欢,姓谢名欢,好名字。」
黑暗之中突然有人发话,是公子微沙倦怠的声音。
晚媚闻言回头,一时间醍醐灌顶:「你早知道他是谁对不对?因为他和姹萝有仇,所以才不杀他,容他和我相爱。这样的话,我就会因为他,永远和姹萝不能一条心,永远如你所愿的争斗下去!」
公子不语,以行为默认。
晚媚的泪终于流了下来,步步近前,走到他跟前,『忽』一声挥动神隐。
博命相杀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局棋,晚媚对公子的愤怒可谓理由充分。
公子低声咳嗽,右手张开,一下穿过鞭影,卡住了晚媚颈脖。
那只手冰冷,更冰冷的还有他的声音:「所谓情爱只会妨碍你前程,你要明白,谢欢存在的意义就是成就你,他的死就是对你最后的成就。」
晚媚笑,头后仰,不挣不扎,巴不得他将掌收紧。
时间沉默着流逝,公子叹气,将掌松开,声音里终于有了暖意:「失去了他,不代表失去一切,跟着我你的天地才广,媚者理当无疆。」
晚媚还是笑,嗤之以鼻。
公子又叹气,声音开始无奈:「那要怎样你的愤怨才平,才肯擡头朝前看。」
「让小三站在我跟前。」
晚媚想也不想回答。
院里这时开始起风,柔风荡过竹尖,一声声恍如叹息。
在这叹息声中公子扬手,指握莲花缓缓拂动。
屋里飞起了荧蛊,满屋都是,无穷无尽。
银色的亮光在晚媚跟前聚集,影像渐渐清晰。
白衣如雪眉目如画,那是她的小三,正在咫尺之外朝她微笑,笑得无力苍凉然而温暖至极。
晚媚的泪坠了下来,不是流,是一颗颗无比沉重的下坠。
怀里那把团扇也一起跌落,正面朝上,被荧光照得分明。
扇面上字迹殷红,晚媚凝目,终于看清那是一首五言绝句。
凉露抚琴扬九州遗众芳银河安无舟彼岸已定香。
(上部完)
番外黄金锤
刑堂里的这一夜,刑风知道,是自己的最后一夜。
晚媚已经离开,四壁空空的刑房,又只剩下他和小三相对。
半个时辰敲碎一根骨头,现在时辰已到,他知道自己还有工作没有完成。
锤子在他手间,很小巧,却很沉,完全是黄金打造。
隔了这么多年,他仍记得很清楚,最早姹萝很爱使这把黄金锤,用它将核桃一颗颗敲碎,攒许多核桃仁,攒到满把的时候才开始吃。
「你有没有使过这种小锤?」落锤之前他突然问了句:「敲没敲过核桃?」
小三的神智这时已经不大清明,看他时有点迷蒙,摇头:「我没使过,晚媚不爱吃核桃。」
「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」刑风缓声,将锤扬起,也不管小三是不是能听清,自顾自地开场:「这个故事,就和这把黄金锤有关。」
十六年前。
姹萝十九岁,就和今日的晚媚一样,一样的年岁,一样的住在绝杀院。
鬼门的主人那时还是蓝禾,不过不常露面,一切事务都由门主月如打理。
月如那时二十二,人长得单薄,地位也不稳固,在门主位子上坐得很是飘摇。
刑风记得很清楚,自己被单独唤去那天是八月十九,秋高气爽,门主的院子里落了一地桂花。
那时候月如正在吃桂花酒酿,见到他的时候抿嘴一笑:「你来了,今年的桂花酿很好,要不要也尝尝?」
刑风欠身,不回答,安静等她吃完。
「怎么办好呢。」吃完之后月如叹气,语气表情都是一派迷蒙:「流光说你和主子有私情。我刚找你主子来问过,你主子态度强硬,说我故意刁难排挤她,还要到蓝主子哪里评理。」
「她现在势头正劲,如果到听竹院告状,我还真怕给她告倒。」
见刑风沉默她又加了句,大眼睛无辜地睁圆,好像真是一个胆怯的少女。
刑风慢慢擡头,性子还是一贯温和,回话:「我主子脾性暴燥,门主大量,不要和她一般计较。」
「我哪里敢和她计较,她姿色极好天赋极佳,迟早有一日我是要败在她手上。」
刑风于是只好跪低:「还请门主大量,相信我主子忠心,也相信我和主子只是主仆。」
跪了许久月如还是不说话,开始吃碟子里的桂花糕。
「如果门主不信,可以将刑风调了,去哪里由得门主安排。」
月如无话。
「最近进了许多新影子,刑风可以去做教头。」
月如一笑,拍拍嘴角的桂花糕屑,又拿起粒蜜枣,继续无语。
「依门主的意思应该如何呢?」最终刑风擡头,眼眸黯淡,里面有对宿命的屈从。
「我这里有种新蛊……」月如搁下了手里零嘴,迟疑一会,单手按上心门。
「可是这蛊虫太恶毒!」她道,走近前来,捧住了刑风的脸:「要知道我也不想,你可千万不要怨恨我。」
很快刑风就回到了绝杀院。
姹萝在琴房,正在发脾气,将一盏滚热的茶泼到丫头身上,又立着眉让她把茶碗咬碎,一口口吞进去。
刑风进门后叹了口气,那丫头立刻如获大赦,飞也似地逃出了房门。
姹萝还不解气,眉头几乎立起:「你求情那你替她,替她把这只茶碗吃了。」
刑风笑,好脾气一如往常,找来锤子,替她敲核桃。
姹萝爱吃山核桃,倒不是因为核桃如何美味,而是因为她要保养头发,那一头闻名鬼门的五尺长发。
「今年的核桃好,皮薄肉多。」敲核桃的时候刑风道,将核桃肉里每一点杂屑都仔细挑拣干净。
姹萝不说话,不一会上来,从后背紧紧搂住了他腰,胸膛绵软,贴在了他臀上。
隔着几层秋衣,刑风仍能感觉到她胸膛热力,那一团柔软在他身后厮磨,让他几乎立时有了反应。
身下欲望立了起来,也几乎是同时,胸口好像落下了一把重锤,将他四肢百骸都要震碎。
姹萝的手这时已经游走到他身下,在那上面流连:「你抱住我,不要问我为什么,只要回身来抱住我。」
刑风觉得诧异,回身来捉住她手,这才发觉她整个人都在颤抖。
从地杀一路做到绝杀,今日的姹萝已经是身经百劫,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做惧怕。
「发生什么事,你可以告诉我。」刑风弯下腰,将她手抵在胸膛。
姹萝摇头,只是将手穿过他臂膀,和他紧紧贴合,靠到不能再近。
在门主房里,一派小女孩姿态的月如,是如何操控她眷养的蟒蛇,蟒蛇又是如何爬上自己身体,冰冷滑腻,和自己交合。
这一幕她终生难忘却绝对不会再提起。
「我说过不要问!」在刑风怀里她喃喃,隔衣衫咬住刑风皮肉,又撕又咬,坏脾气一点没有收敛。
刑风无话,只得抱住她,将她头贴在自己肩膀。
回卧房她还是搂住刑风腰肢,搂着他才能睡着。
睡前还不忘咬牙切齿:「我什么都不怕,我不避嫌,不出一年我一定将她踩在脚底,新仇旧怨一起清算!」
脾气暴燥性格刚烈,这时候的姹萝很少笑,可在刑风记忆,却是再也没法追及的甜美。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第二天醒来,姹萝还是搂着刑风腰身,脸贴在他后背,手指在他后颈绕圈:「你说过你觉少,一定比我晚睡早起的。」
刑风不回话。
姹萝又笑,腻到他胸前,这才发觉他脸色青白,下唇两个被牙咬出的血洞,人已完全昏厥。
「门主给我下了蛊虫,名字很好叫做『色戒』,想来是要我清修。」醒来后刑风苦笑,并不打算隐瞒。
姹萝顿住,五指握在他肩头,按下五个深深红痕。
「从今往后我要戒色,其实这样也好,你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多野蛮……」
这句调笑还不曾说完,姹萝就已经起身,步子凌厉,长发在身后荡成一条决绝的弧线。
「解药,给我色戒的解药。」
进门后姹萝劈头就是一句,手在月如跟前展开,眼里厉光几乎能将她劈穿。
月如笑,放下手间银耳羹,侧头看她:「我记得你说你和影子清白,怎么,我对他略施小戒,你就这么巴巴地赶来,这不是自己甩自己嘴巴吗?」
「我这人便是这样!」姹萝眉角立起:「我的碗只能我自己摔破,我的影子只能我自己惩戒,和门主没有……」
「很好你还记得我是门主。」月如接过她话,又将银耳羹捧起:「你要记得,虽然你很得听竹院欢心,可今时今日我仍是门主。」
姹萝埋首,五指握拳,指甲掐人掌心:「你说过,只要我和……和夜……,你就会放过刑风……」
月如又笑,张嘴吹了吹烫羹的热气:「我是放过了他,没要他性命,我没食言。」
姹萝沉默,极力稳住呼吸,许久才能平静回复:「那你要怎样,才肯给我解药?」
月如不答,继续吹她的汤羹。
青石地面上这时有一条暗影滑动,一条漆黑的蟒蛇正徐徐游来,在姹萝脚底打转,试图盘上她的小腿。
就是这条蟒蛇,通体漆黑,所以名字叫做夜。
姹萝浑身肌肉绷直,将牙关咬了又咬,这才重复:「你要……怎样,才肯给我解药?」
月如放下手里汤碗,上前来抚过她长发,一边叹息:「我有的时候真奇怪,这个世上,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头发。」
姹萝挺直脊背,由得她去摸,那一头长发就象软缎,在昏黑的屋里涌着粼光闪闪的浪。
「我如果要你这把头发……」
月如的这句话还没说完,姹萝已经立直,长发逆飞向后涌起,发尖扫过长桌,接着了那上面未灭的烛火。
满屋顿时涌起烟浪,长发触火即燃,很快就烧成一把黑灰。
养这一头长发需要十年,可毁灭却只需一瞬。
姹萝就是姹萝,象蓝禾所说,从不犹豫有种决绝的智慧。
「我只是说如果。」等屋里烟尘散尽月如才突然发话,过来摸她犹有余温的头发,煞有其事蹙眉:「你怎么能当真,怎么舍得?!」
「你还要什么,还想怎样。」姹萝在那厢低头回她,咬着牙,一字字咬碎。
月如放下了手,终于敛起笑容,缓声:「我要怎样,你其实清楚。」
「你要我死,可这桩我不能答应,听竹院也不会答应。」
「我不要你死。」隔许久月如才叹了声:「我不过要保住我这个位子,你也知道,失去这个位子,我的下场就是死。」
这句话来自肺腑,因而难得有几分真诚。
姹萝慢慢擡起了头:「那你要怎样,才能确保我不会威胁你的位子?」
月如抿唇,弯腰打开抽屉,找出只纯白色的玉匣,在姹萝眼前缓缓打开。
里头是只蛊虫,一只大约指甲盖大小的蛊虫。
蛊虫姹萝已经见过无数,可从没见过这么美的,象一瓣柔软的花,淡淡嫣粉色,娇媚无限。
「这只蛊有个很好的名字,叫做『妾』。」月如手指拂了拂。
姹萝低头不语。
「世上所有雄性都有一个毛病,就是贪欢,蛊王也不例外。」
这句说完姹萝已经擡头,隐约明白了三分。
月如继续:「如果在你身上种了这只妾,再种上蛊王,蛊王就会吞了这只妾,然后象世上所有男人一样上瘾,还想要,想要一只又一只这样的妾。」
「可这『妾』,世上只有一只对吗?」姹萝叹了口气。
「不错。」月如点头:「再没有妾给它,那么蛊王就会反噬,每年两次,象所有急色的男人一样抓狂,反噬它的主人,让它的主人生不如死。」
姹萝沉默。
种上这只『妾』后便不能再种蛊王,不能成为鬼门门主,不能扶正,就只能永永远远是一个『妾』。
好名字,这蛊虫的的确确是起了个好名字。
「你可以偷偷替我种。」隔一会她擡头:「不需要这么明白告诉我。」
「这只蛊虫娇贵,要逆经脉种上,而且真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抵抗。」
这句之后姹萝又是沉默,长久的沉默。
月如慢慢眯眼,捉住了她眼里的动摇:「现在换我问你,你要怎样,才肯心甘情愿做一只『妾』?」
「我要你心尖热血。」姹萝霍然擡头。
鬼门门主种有蛊王,心尖热血就能解百蛊,她想当然也能解了色戒。
月如莞尔,也是毫不犹豫,拿一只空心细竹枝穿进心房,取心血一杯,亲自放到了她手间。
喝完杯里热血,刑风果然大好,搂住姹萝,将她头靠在自己胸膛,抚着她焦黄的头发。
姹萝将唇勾起,眼神热切,象只小兽一样,咆哮着上来将他压倒。
琴房里几乎所有的物件都被他们撞碎,到最后姹萝坐上她那把长琴,琴声凌乱高亢,伴着刑风的最后一个穿刺,将她直直送入云端。
而后所有声音静止,世间一切静默,姹萝将头垂在刑风肩膀,满耳只听见他的心跳。
「就这样吧,这样也好。」在那一刻她喃喃,心底的确清明,所有欲望都已隐去。
第二天,天气极好,姹萝在头顶包了丝帕,到厨房找刑风,从身后一把抄住他腰。
刑风不曾回身,在原地僵住,沉默了许久许久。
他要积聚力气,好告诉姹萝,原来色戒没解。
象昨晚月如来时所说:「色戒是上古蛊虫,无解,就算是蛊王,也只能克制它一次。」
他以为这消息会让姹萝抓狂。
可是姹萝没有,只是将头顶丝帕拿了,搁在手心,万念俱灰地笑。
色戒无解,可月如的恶毒还远不止如此。
她还没说,那只叫『妾』的蛊虫还是种媚药,种蛊之后她若和谁交合,就会恋上对身体,欲火连天没有其余任何办法排解。
「是我愚蠢。」长久的沉默之后姹萝冷笑,步步后退,飞也似地逃开了厨房。
按照平时心性,姹萝肯定会去月如那里理论。
可是这次没有。
刑风找遍鬼门,最终却发现她没有离开绝杀院,只是坐在院里梨树下,手里拿着那把黄金锤。
夕阳这时如火,他看见她手起锤落,每一记都刻骨恨怨。
刑风上前,等看到眼前这幕时顿住,一口气堵在咽喉。
姹萝满手是血,那黄金锤每一次落下,敲断的都是她的手骨和血肉。
『妾』蛊虫让她贪恋刑风身体,而刑风种有色戒。
她选择这种方式平息欲火。
刑风当时颤抖,在树下跪低,将她血肉模糊的左手捧住。
姹萝扬起唇角,不觉得痛楚,只是冷笑。
「我已经尝试过放弃。」她轻声:「已经尝试过愚昧痴情,做一个清白善良的女人。」
刑风的肩头开始颤抖。
「可是老天不允许,我也无法。」姹萝还是轻声,手里黄金锤沉重,一滴滴坠着殷红的血。
「那我就做个恶人,比命运还恶的恶人。」最终她道,声线渐渐高了,又一锤敲上手骨血花四溅:「不论结局如何,我都永不后悔!」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「她说她永不后悔。」
刑房里刑风叹气,将锤举高,落力又砸碎了小三一根腿骨。
小三毫无反应,头无力垂在肩膀,早已失去了意识。
刑风上前,摸了摸他脉门,发现他果然已没了真气。
当时自己只说过一句:「可惜你今生再也不能行走,可惜,如果你加上你主子,要掰倒门主,可能还有一分胜算。」
只一句他就懂了,果然将真气渡给晚媚,身家性命所有一切交付。
「不一定值得。」退回原处后刑风叹气:「这样待她,未必值得。」
小三在这时醒来,神智半昏,却侧头问了他句为什么。
「她将来前途不可计量,你会跟不上她,所谓坚贞的爱情会被命运动摇,最后一败涂地。」
听完这句小三眨了眨眼,很努力坐直。
「所有人生下来,就知道自己会死。」他缓声,很努力让句子完整:「可是,还不是很努力地过日子。」
刑风顿住,在他这句话里将头垂低,慢慢叹了口气。
外头开始喧嚣,时辰已到,晚媚和姹萝的决斗即将开始。
鬼门中所有人都将去观战,他久等的时机已经来到。
小三被拖入刑堂,他主动请缨由自己行刑。
一节一节很仔细的敲断腿骨,那么他失去的就只是腿骨。
这已经是在姹萝眼底对他最大的保全。
下面就是准备。
刑堂下他准备了个暗道,里面有他心腹,只等时机一到,就会将小三运出鬼门。
而现在时机已到。
刑风侧耳,听见外头所有声响的确远去,于是站到暗道入口,按照约定跺了跺脚。
底下有人回应,一切按照计划进行。
「你终不负她,那我也终不食言,放你一条生路。」站到小三跟前,刑风轻声叹了句。
小三没有回应,呼吸微弱,离死只差一线。
刑风还是沉稳,上前渡他真气,喂他续命的蛊虫,又操起刀,将他胸口一片薄皮割下。
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。
最终小三被送入暗道,而他开始预备现场,将一具尸身的血肉仔细抹上后墙。
暗红色的血肉在墙上凝固,他则弯腰,将人皮做扇,笔沾赤蛊开始写字。
凉州安定。
斜藏好这四个字后他终于空闲,有时间坐下,等待他的宿命。
黄金锤还在脚下,和那天一样,上面沾着赤色的血。
黄金锤染血,血染着恨,而恨最终开成了罪恶。
刚直暴燥的姹萝,最终成了含笑盈盈杀人无算的门主。
温和淡定的刑风,最终成了人人闻名丧胆的刑堂堂主。
这相伴相随十六年的堕落,似乎是挣扎历尽日夜难安,也似乎就只是一瞬。
最终他放弃执念。
好似老天眷顾,给了他清明,赐他一把黄金锤,一锤落下,从此锤断纵容和罪恶。
可是他不后悔。
那天在梨树下姹萝看住他,满手都是鲜血,问他:「你可愿意陪我一起,结局如何永不后悔?」
他答愿意。
对这两字他不后悔。
如小三所说。
就算人生下来便知道自己会死,可不也是努力过日子。
结局早已注定的爱情,他也不后悔,自己痴枉愚昧,曾为之付出努力。
「你若不后悔,我便不后悔。」
最终刑风低语一句,将那把黄金锤握牢,塞进衣衫,贴胸口放着。
外头响起脚步,他听得出,是晚媚而不是姹萝。
他的姹萝已死。
「你若不后悔,我便不后悔。」
在心底他又重复一句,转身,将手拢进衣袖,对那夺路而来命运表示承受,敛低了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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